培芝、培贤是亲叔伯兄弟俩,喊我父亲四叔。他们爷仨同岁,民国九年(1921年)出生于淄川。小时候,这爷儿仨顶数我父亲家的地少,穷,但被同时送进本村的私塾里念书。培芝和我父亲还算听话,也愿用功,培贤总是背不过,伸出手来打手,用戒尺。头天打,第二天又打,第三天高低不念了,从此自由一生,再无约束。
庄头就是河,踩水,逮鱼,成为培贤的功课。沿河长满杨树、柳树、榆树,树上住着雪白的仙鹤,起起落落。河里有很多种鱼,泥鳅、鲶鱼、黑鱼、鲫鱼、鲤鱼、白条,逮鲫鱼是培贤哥的拿手。在浅些的水里,长着很稠的水草、青苔,鲫鱼在这里大量聚集,培贤朝里头扔下一块石头,泥沙俱现,混淆了鲫鱼的视线,危险乍起,鲫鱼纷纷逃遁,把头钻进泥沙里,以为自家看不见别人,别人也看不见它,撅着后身和尾巴在忽清忽浑的水流里摇摆。鲫背朝上的时候是黑色,是保护色,当它们避险逃命时侧身仄斜,银鳞反映着白光,便异常醒目,成为培贤的活靶。培贤抄起叉子,一叉一条。
有种鱼叫鱼享(zhun)子,现已绝迹,身子粗圆,像秋天灌满了浆、扒了皮的玉米棒子。别看这家伙身子粗圆,却极灵醒,人还没见着它,唰地射走一支暗箭,鱼享子早没影了。有人说,鱼享子是河里的梭鱼,从博山与东海连通的海眼里出来,贪玩忘了归期,海眼关闭,从此留在黄河支流的小清河、孝妇河流域。没听说有谁逮住过鱼享子,网也不行,但培贤是个例外,时常便叉住一条,可见培贤的身手,不是一般的眼疾手快。
培贤四处逍遥的时候,父亲和培芝都念完了私塾,在博山西冶街开银号的培芝的父亲承信大爷说,还是把培贤叫上,你们爷儿仨都来博山混吧,博山总是世面通达的地方。父亲去了布庄,培芝去了窑货店,也给培贤找了家柜台学徒。掌柜的手握一把细瓷茶壶,坐在靠里贴墙的方桌旁,滋殷地喝水、抽烟,并不看培贤,培贤却觉得老是有双眼睛盯着,浑身地难受。站了两天,培贤不干了:“赶不上家里自在!”跑回了淄川老家。
也不能逢活儿不干,那时淄川、周村一带没有煤炭,有的壮劳力就吆喝着毛驴赶脚,去淄川东塯子里的北大井矿区驮炭来卖。别人家用的是毛驴,承全大爷给培贤拴上骡子。装炭用的是布口袋,可能嫌炭拱子(方言,块煤)硌得脊梁疼,骡子原地打转,就是不走。骡脾气超过了驴脾气。哄也不是打也不行,“你真是个畜牲!”培贤骂够了,自己背起炭口袋,再蹁腿骑到骡子上,奇了怪了,骡子跑得生欢。
培贤脾性慢、温和,娶了媳妇以后还玩心不褪。承全大爷打发他到河滩地里锄草,吃上早饭出去,晌午饭时回来,耽误不了吃饭。“锄完了?”“锄完了。”承全大爷过晌午到地里一看,围着地边锄了一圈,中间一动没动。回家拿起扒棍就撵着打,培贤三躲两躲,“不就是杀了盘棋吗!”抓起褂子就没影了。
田间地头上,哪里有棵树有片阴凉有一簇下棋的,每回必少不了培贤。没棋下时候,培贤在地里,拄锄头的时候比挥锄头的时候多,老远走来一个人,老的小的不论,培贤就三步两步跑到地头,拦下来人拉呱说话。因为这一点,全村老小没一个人不喜欢他。
上游下了大雨,河里发了大水,别人都把自家孩子往家喊,却不见了培贤。
远远地,河里冲过来一棵大树,树干在前,树冠在后,有人看见,树干上竟骑着一个人,把一家人吓得不轻,不用问,除了培贤还会是别人?大水是疾的,有浪有涌且不时拐弯,水底里挂到了障碍,大树不走了,轰隆一声就翻了个底朝天,大树再走时,河沿上的人一片惊呼,树干上的人不见了。走出老远,才见浑身赤红的培贤在树冠的枝杈里时隐时现,这样一来,大树再翻跟头,培贤就不怕了,树干怎么翻,怎么转,树梢却攥在手里。有一点很清楚,培贤始终抓住大树不松手。到了一片漫滩,水明显缓了,也到了培贤家的地头上,培贤终于把那棵一搂粗的大树拽上岸来。
自己有孩子了,陆陆续续,业厚、业生、业通三个儿子又到了培贤当年逮鱼爬树的年纪,除了下棋、玩牌,培贤还热衷于走亲戚、赶集,悠闲,散慢,典型的乡村生活。
从淄川商家赶周村集,要比赶淄川西关集顺趟,起码没有山神庙那座大山,据说一早一晚,山神庙有了断道的(劫匪),从树林子后头大喝一声,跳出一条蒙脸大汉,手里捏一把红布包裹的短枪,“过往行人,留下买路钱!”培贤没遇到过,但他是不信的,他说那红布里头包着使旧了的笤帚疙瘩。
培贤就去周村赶集。赶集当然不会径直过去,而是顺便走两家亲戚。头天吃罢早饭,顺河北上,晌午赶到孙家庄走妹妹家,吃饱喝足之后,嘴里哼着小曲儿,踢拉着路上的碎石,继续向北,赶到周村天傍黑,走另一个妹妹家,住下。第二天起来,转周村大集,找个最热闹的周村煮锅,吃个满头大汗肚儿圆,后晌便沿着河套一路慢上,打道回府。
这天赶巧,培贤在孙家庄吃好喝好,要赶往周村,约摸过午一两点钟,走到山头、池头两庄之间,只见从山坡的高处呼呼跑下一帮孩子,脸上毛梢梢地,个头大的呼啸而下,后头的一个背着一个孩子,培贤以为孩子们碰到狼了,或者狼把谁家孩子祸害了,忙喊:“慢着跑慢着跑,我来挡犸虎!”“不是犸虎,陈博掉到石窝里淹煞了,俺们家去喊他爷爷!”培贤一听,赶紧喊住孩子们:“别跑了,快领着我往回跑,离村那么远,来不及!”一群人就又呼呼呼地往回跑,跑到山上,有个废弃的石窝,一汪积水,看样子挺深。培贤把衣赏扒了,下水,脚底下全是石头,不能扎猛子,只能慢慢潜下去一步一步摸索,总算把沉底的孩子捞起,十来岁,细皮嫩肉白净净的一个男孩。回到岸上,蹲下,将孩子的腹部担在大腿上,孩子从嘴里呼呼地往外倒水,倒了足足有一二砂锅,又把孩子翻过来仰面躺下,两只手叠起来压他的胸膛,慢慢地孩子有了呼吸,培贤才松了一口气。一会儿工夫,陈博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来了,“放心吧,孩子还醒过来了!”培贤跟大家说。陈博的爷爷一把抓住培贤的手:“救命恩人啊!走,回家回家!”培贤不依,说要去周村赶集走亲戚家。陈博的爷爷说:“这一集不赶赶下一集,咱家就是最大的亲戚!”免不了大席伺候,一醉方休,傍晚差人将深一脚浅一脚的培贤送回家来。
培贤救起小陈博时大约四十来岁,陈博的父亲陈继福,那位博山车站旅社白案厨师,说啥也得与培贤结为干亲,叫陈博认了干爹。培贤也半推半就,乐在其中。于是逢年过节、培贤的生日,陈继福陈博父子都要备办四色厚礼去拜望。而对走亲戚情有独钟的培贤有增添了别人不常有的人生乐趣。礼尚往来,陈继福陈博父子去过淄川,培贤再办上回礼,来博山还礼。我家与陈家同住税务街,我们在北头,陈家在南头,培贤来的时候先来我家看四叔,再去南头看陈继福。培贤去世时七十八岁,将近四十年,陈继福父子与培贤哥保持着亲戚关系,按时走动。
培贤哥五十一岁那年,大嫂整五十,忽然肚子里长出一个瘤子,庄户人家有病总是拖拖,有的拖好了,有的拖不过去。瘤子越长越大,到医院一看,原来是怀着一个孩子,大嫂就骂:“都是乜个老王八屌肏的,最后一次月经,他也能撞上。”孩子生下来,是个丫头。大侄子业厚的儿子刘荣宝,那时还小,听见北屋里有婴儿哇哇哭,就说:“娘,娘,奶奶屋里还有个月孩子哩!”业厚媳妇说:“去你娘根臭屄的吧,哪里讨唤小月孩子去!”
丫头一天天长大,惹人喜爱。全庄的人都说:“培贤有福气啊!老了少不了接丫头的力呢!”
父亲七十岁那年的重阳节,博山商业系统邀请退休干部到淄博工人文化宫参加文体娱乐活动,父亲活动得非常高兴,因为有血压高病史,当晚突发脑血栓,落下后遗症。头一年,我与弟弟轮流请假护理,长久不是个办法,便与老家的培贤哥商量,请他出马来淄博工人疗养院给父亲支使,老爷俩交情挺好,两相愿意,培贤就来到博山,黑天白天地伺候四叔,腾出我和弟弟,可以继续上班。这一干就是六七年。在疗养院,有很多病友、病人家属,排队打饭,喂药,接屎接尿,陪着病人作些康复活动之余,略有闲暇凑到一块儿下棋,培贤如鱼得水,车马炮干起来往往昏天黑地,忘了时间。父亲的后遗症算是重的,离开人的搀扶不能挪步,有时睡一觉醒了要小便,喊一声没人答应,就用拐杖猛敲木地板,敲得进来一屋人,才知道培贤又下棋去了。过足了棋瘾的培贤回到病房,父亲用他半清晰半含混的话,先骂一句国骂,就批评上了:“你这个伙计倒好,上哪去了?”培贤已经
有些耳背,但这话是能听清的:“没上哪,遇上对头摘不下手唻!”熟的病友就撺掇父亲:“一个老棋迷,咱不要他了,叫他滚蛋?”父亲就认真起来:“那还行!”培贤一边听着,只管哈哈笑。
父亲偏瘫到七个年头,培贤觉得手臂有时麻木,查也查不出啥病,打一个疗程的液体,麻木消失。我跟弟弟商量,培贤大哥岁数也大了,最好回家养着,得给父亲另雇一个护工。
培贤回家以后,还是保留着串门、下棋的雅兴,拉住谁就杀一盘。有一阵子,培贤胸口隐隐作疼,自己絮道,岔了气了,抓住树杈子打提溜,也不管用。大侄子业厚医院拍了CT、做了B超,没有毛病。回家还疼,业厚说,我到培福叔那里拿瓶木香顺气丸,准管用。一瓶吃上,好像管用。业厚又说,有种 顺气丸,还贵一些,可能更好。又拿来一瓶吃了,却不见好。医院,这次CT拍出来,大夫把培贤撵出了病房,跟业厚说,老人肋骨骨端的骨头都枯了,是骨癌晚期,治也白治,人财两空,回去伺候几天,愿吃啥买点啥。
从医院回到家,跑到培常那里说,咱兄弟俩得下一盘,下完那盘棋,回到家的培贤就躺倒了,躺倒就没再起来,一动浑身剧痛。开始打度冷丁,起初一天打两针,以后两钟头打一针,坚持了七天之后,培贤离开了他留恋的人世。
二00八年三月十四日,我回老家给死于车祸的堂弟吊丧,见着了大侄子业厚,业厚问他的四爷爷、我父亲好吗?我说很
好,就是不能下地。他说,有病的老人活得好好的,伺候老人的人却早就没了!
屈指算来,培贤过世后,父亲又度过了十一个春秋。我说,培贤哥虽没活上我父亲的岁数,可他这一辈子,却比谁都乐呵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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