弥留
文/李云风A我在夏日的一天,偶然从邻居口中得知陈得了胃癌。邻居说全村人都知道他得了这个病,只有他自己不知道,实际上在他告诉我之前,我也不知道。我起初有点不相信,因为几天前他还来我家里坐过。邻居说已经确诊了,只是还瞒着他。陈在生产队当过队长,会计,个子不高,头很大,但说话办事特别透亮。他虽然比我大近三十岁,但我很愿意和他在一起说话,听他讲过去的事,我们因此成了忘年交。转眼到了秋天,我正在场院干活,他来找我灭茬,说他现在正往地里送粪,过两天送完了,就可以下地了。旁边还有两个村人,告诉他想吃啥就吃啥,别太仔细了。他说现在什么也不馋,吃什么也吃不进去。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要死了。说完哈哈大笑。看得出他确实不了解自己的病情,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,他要是知道得更多,就不会这么开心了。那天阳光很明朗,略微有点凉,陈穿着一件崭新的黑夹克,站在宽敞的场院中笑谈生死。我不相信他是患了癌症的人,医院弄错了,这样的事例在影视剧和现实中屡见不鲜。但这样的“错误”没有在陈的身上再现,秋天还未过完,他的病就发作了。医院,央求家人“救救他”,但终医院,因为他已到了胃癌晚期。我去看他时,他已从最初的惊恐中平息下来。说:我要死了,是死好还是不死好!这样的问题是不好回答的,无论怎样说都不合适,我无法安慰他,所以也就没有说安慰的话。陈死后埋在了离家一里多远的一条林带上,林带旁边就是自家的耕地,是他生前为自己选好的坟址。那天天气转暖,积雪融化,是个难得的艳阳天。B那年夏天的雨量非常大,一连四十天没见到几个晴日。我很少出门,闷在家里,很多时间都是在睡觉。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中午,我在睡梦中被村部广播喇叭声吵醒,里面通知村医生说齐的儿子被电打了,让他马上去。我爬起来,赶到现场,发现已围了很多人,就在生产队前面的一根电线杆旁。齐的老婆正抱着儿子大声哭喊。她儿子长长大大,而她又瘦又小,但这幅景象并不滑稽,只让人辛酸。医生并没有来,齐踉踉跄跄的向医生家的方向奔走,很重的摔倒在地,又爬起来,并不减慢脚步。他没有眼泪,只有一股向前奔走的执拗劲儿。他的儿子终于还是死了,才二十一岁。他在另外一个镇子里学瓦匠,昨天刚回家,今天是到自家的责任田看庄稼。因为地头挺泥泞,沾了一脚泥,就扶着电杆拉线往下刮鞋上的泥,却不知道拉线此时已连电,结果点击而亡。我以为齐会很悲痛,但结果他只低沉了很短一段时期,而且似乎把这样一个不幸忘却了。他平时是一个很爱耍活宝很爱开玩笑的人,没过多长时间就变得和从前一样了。我想当然的认为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,但他有一段时期开始信教,而且很虔诚,又让我改变了这样的想法。齐的母亲早年改嫁,几十年后,无依无靠又回到他这里。这一年他老得很快,身体大不如从前。他是在老婆坚决反对的情形下一意孤行的收留了母亲,这是一向随和的他第一次如此固执的拂逆了老婆的意愿,而他老婆的难缠全村出名。齐的母亲在两年后去世,已显老迈的他给每个送纸的人磕头,就连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他也恭恭敬敬的跪下行大礼。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种东西,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儿,他好像在通过每个人向世界表达他的感激,又好像在通过每个人向世界告别。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酸楚。齐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就病倒了,一下子就很严重,一连多日不能进食,但始终清醒。在临去世的那天夜里,齐流了很多眼泪,一个那么衰弱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哪!我相信那一定是对生命的留恋和对世界的不舍。C我和张并不很熟,甚至生活中也没有过交集,只是彼此知道而已。他有两个儿子,大儿子似乎有病,又爱赌博,所以一直没结婚。小儿子结婚后一年又离了。他这个儿子跟谁都不像,长得白白净净,而且有点过于白了。有人说这是病,但也仅是说说,也没有确凿的证据。但他离婚后不久就真的病了,因为家里穷,父母也没怎么上心给他看,不久就死了。死时好像才二十四五岁的样子。我还记得他活着时赶着一群鹅在门前过,然后拐进旁边的一片林地,放饱之后再赶出来,拐到道上,经过门前,向家的方向走,每天如此。儿子死了,也没看出张怎样消沉,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,这原是没什么可说的。过了大约七八年的样子,听人说张的老婆病了。开始时是指甲溃烂,没怎么当回事,后来就严重了,十个指甲都烂掉了。但她不是死在烂指甲上,具体什么病谁也不是很清楚。现在想来指甲烂肯定是病的结果,而不是病的原因。现在就剩张和大儿子两个人了,但大儿子又总不着家,职业性的在外面赌钱,家里的活也不干,输了有时候还偷家里的东西卖。张管不了,也就不再管了。在张六十二岁那年,被查出得了胃癌,动了手术,半年后又复发了。因为之前的手术已花光了家里的积蓄,医院治疗,只好在家耗着。但痛起来又受不了,自己用剪刀自杀,竟没能杀死自己。他大儿子就帮了他一个忙,把他掐死了。现在他的大儿子活得挺滋润,在谁家玩就住在谁家。地也不种了,有时候偶尔也出去打几天工,那三间砖挂面的房子因无人居住,已经有了倾坍的迹象。D我有一个同学,姓李,腿略有点残疾,但不影响干活,只是走路不方便。李中学念到半路就去学了木匠,手艺还不错,人也挺好,就是有点磨叽,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也要一二三四从头道来,到最后才把要说的告诉你,极度的享受过程。熟人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,一般情况下都会耐着性子的等他。但有时有急事,就催他有什么事直接说,但他总是说:你听我说呀!然后再接着说下去,弄得人没脾气。李虽然腿有点残疾,但过日子是把好手,又能干又节俭,所以娶了一个正常人当老婆。他自杀前几年,我们还在一起干过活,大伙都出去下饭店,他很少跟着。同样在外面干活,他拿回的钱比谁都多。但不知怎么的他竟迷上了赌博,有人说他是被人下了套,一点点陷进去的,这我信。依他的本性是绝然不会成为赌徒的,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。李自杀前输了很多钱,但输的钱里面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从家里拿出去的现钱,更多的是欠的赌债。给他设局的人知道他家里有钱,所以在他输光了手里的现钱之后,允许他欠着,要是要他往出拿现钱,也许他早就抽身了。既然可以不拿现钱,而他又输了钱,就盼着往回捞,结果越陷越深。在自杀之前,他喝了很多酒,之后才喝下了农药。死后家人在他身旁看到一支笔和几张纸,可能是想写下点什么,但纸上没有留下一个字。本来李可以拿出家里的积蓄还上大部分赌债,但他没有这样做,他用死保全了他的血汗钱。可能有点不值得,但他就是这样的人,如果他拿自己辛辛苦苦挣得血汗钱不当回事,就不是他了。但他有弱点,没能抵抗住诱惑,因而送了命。李自杀后,那几个设赌的的人吓得出逃了,他们曾用各种威胁的手段来向他索要赌债,才致使他自杀。但这件事过后李的家人也没有追究,那几个村人一看没事,就又回来了。而且也确实没事儿,但我的这个同学却不在了,才三十八岁。E记得那年我在外面干了几个月的活,回到村里。路过赵家门前时,看见院里搭着灵棚,花圈排到了大门口,我以为是赵死了,后来知道是他的父亲,要是赵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花圈了。赵在半年前被查出患了肺癌,之前身体一直很棒,家里养着一台四轮拖拉机,什么农具都有,农忙时干农活,农闲时出去拉脚,日子过得挺不错。开春时赵去城里买零件,顺便到姐姐家看了一下,姐姐看他比过年时瘦了许多,医院检查,结果被查出肺癌,去时一个好好的人,回来时成了一个癌症患者,才三十二岁。赵在家边吃药边想着办法,其实也没什么办法,医院可以治这个病,就去试一下。在家时,村里有几个基督徒动员他信教,向上帝求助,他也就信了。过了一段时间,又有人给他出主意找大神看,他又去看了大神,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因为病什么都信了。有一次我在道上过,看见他和几个邻居蹲在门前,很憔悴的模样,还和我打了招呼。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,之后就不断听到他病重的消息,自己很怕死,抱着他哥哥哭。我在外面干活这几个月以为他不在了,但没想到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走到了他的前面。赵死时很遭罪,癌细胞扩散到了脖子上,淋巴结都肿了。上不来气的时候,脸憋成青紫色。他具体那一天死的我记不得了。说起来他还是我小学时的同学,人挺笨的,学习不好。但长大后比我强多了,干什么都是把好手,不像我,干农活是半吊子,学了木匠也是笨手笨脚的。他死后人们都觉得挺惋惜,说找农机干活不方便多了。有时候会想,和赵相比,我已经赚了许多光阴,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如意,但活着还是一件很美好的事。F母亲在的时候爱玩纸牌,家里经常聚着几个老头老太,孙就是其中一个。他长着一张大黄脸,说话声音有点粗哑,但挺能说,一板一眼的,很有力度的样子。孙是村里的“名人”,没见他和谁正经八百的打过架,但村里人都有点惧他。一个人光靠语言的杀伤力就能让人怕,也算是一个人物了。孙娶过两方老婆,第一个过门四五年就死了,没有留下子女。第二个老婆前夫是个病秧子,还没死就被孙弄过来过上了。病秧子拿他也没办法,只好早死了事。第二个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,都长得高高大大。但这个老婆也不长寿,活了四十几岁也过世了。但孙对付女人很有一套,又和邻居的老婆搭上了。这个女人对他比对自己男人还上心,平时做了好吃的就背着男人给他往过送。所以,经常挨男人的拳头,但趁男人不在家,还是往孙的屋里钻,让人不能不佩服孙的手段。孙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,大儿子结婚后出去另过了。几年后,小儿子也结了婚,但孙和小儿媳处得不怎么好,时不时的会受点儿媳的气。他豪横了一辈子,到了小儿媳这儿硬棒不起来了。他老了,身体又不好,平常的饭菜吃不进去,就饿自己不吃饭,满心以为这样一来就能给他做点好吃的。可儿媳干脆不理他这一套,爱吃不吃,也没人逼着抢他的饭碗。实在饿极了,孙就在家里没人时吃剩饭,儿媳就出到外面对人说他偷饭吃。一次吵架后,孙被儿媳从家里赶了出来,没地方去,就躲到屯中大儿子家的柴垛里。其时已是秋天,冻了一宿,早上大儿子出来抱柴才发现他,已经不能动了。大儿子把他弄进屋,他还能说话,说想吃热面条,但做出来端给他,又吃不进了。孙在大儿子家呆了半个月才咽气,十几年后,他的小儿子也在工地突发脑溢血去世。小儿媳成了寡妇,男人刚去世那几年打扮得比小姑娘还洋气,再嫁之心昭然若揭,但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肯娶的。时间一长也就偃旗息鼓,一点点淡下来,露出了黄脸婆的本相。G从记事起,胡就在大队当支书,因为当久了,人们都叫他胡书记,自来的名字反而没人叫了。胡书记喜欢在大队广播喇叭里讲话,传达文件或者布置工作,很像回事的样子。不像后来的继任者,把广播喇叭的功能都省去了,有事只找村屯干部开会,布置完了事。这就是大队干部和村干部的区别,当然胡书记也干过十几年的村支书,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。胡书记做了几十年的支书,如果不是六十四岁时得了脑血栓,可能还会一直干下去。像所有得了脑血栓的病人一样,胡书记每天都拄着一根拐棍在村里走动,见到人时也随便聊几句。虽然说话不是那么利索了,但比过去当干部时要亲近得多。他说自己白天走动,晚上就在电视上看广告,寻找各种治疗脑血栓的特效药,每出一种新药都要试一下。别人问他效果怎么样。他说说得都挺好,就是不好使。但再有新药出来还是忍不住买。说话比过去实在多了。胡书记的病维持了四五年,最后还是完全瘫了。从前总是一身崭新干部服的胡书记成了一个屎尿不能自理的废人,子女都离得远远的,女儿来看他都住在邻居家,嫌他那个屋子有味。但还好老婆的身体不错,还能伺候他,要不也不能活这么多年。其时,我八十七岁的父亲也老得不能自理了,听别人说胡书记家有一种自己做的那种坐便很方便,就去看。进屋时,他正半躺在炕上,下半身盖着被,他老婆坐在旁边。我和他老婆简单说了几句话,又问他认不认识我。他点点头,张嘴啊啊的说什么我也没听清。他老婆说:问你爸哪。我大声对他说:跟你一样,也不能下地走路了。胡书记听了,竟张大嘴巴,孩子样的哭了,是那种没有声音,没有眼泪,只有表情的哭。但马上就被老婆大声喝止了。自那次以后,直到死我都没有再看到他。胡书记在六七年前就去世了,当了这么多年书记,不可能不得罪人。不过说实话,要是胡书记没当过村领导,他也许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头哪!H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算起,我所生活的这个不足千人的小村,已不知有多少人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如果仔细考察,每家都会有亲人逝去,也会有新的生命诞生。这是世界存在的可靠保证,她存在着,甚至会很长久的存在下去,我们甚至看不到她的终结。但每个出生的人却注定要死去,不是今天明天,但终会有那么一天。在这一天来到之前我们活着,满怀期冀和希望,仿佛可以永久。那一天的不确定性给我们提供了无穷的悬念,这是我们幸福的保证。我们不知道那一天会死去,就等于永远不会死去。在不死的心境中,我们完成了生命的一个奇迹:在我们活着时,可以不死。从生到死之间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,但从生活到死之间却有着无限的距离。生活不属于死,生活属于每一个活着的人,如果一个人能够在临死之前还保留着生活的心境,那么死将不再是死,而将是一种生活。一个刚出生就死去的人等于没有出生,因为他没有生活过。出生是一回事,生活是另外一回事,生活不能把死排除在外,生活不属于死,但死却属于生活,死是生活的一部分,只是它只在最后时刻来临。思想死就是思想生命的最后时刻,这个时刻弥足珍贵,它是我们进入灵魂生活的入口,也是我们灵魂生活的最后可能。而这只有在我们即将出离肉身生活之际才能体验到,并进而拥有它。许多人都死了,认识的和不认识的,熟悉的和不熟悉的,他们带走了各自最后的生命体验,这个过程我们无法与之分享,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离去之际留给我们的外在表象,我们把这叫做死亡。作者简介:李云风,一九六六年出生,在《阳光》《作家天地》《骏马》《百花园》《延安文学》《朔风》《红豆》《杂文月刊》《散文诗世界》等几十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,获得-------年首届《延安文学》奖,首届《浩然文学奖》入围奖,吉林省作协会员。推荐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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