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家房后，有一大片木耳树，它们几乎占领了大半座山。
自我记事起，这些木耳树就高大粗壮，直入云端。春天，木耳树发芽了，细细的叶子，绿中略带微黄，看着十分娇嫩，猪却不怎么爱吃，有时为了省下玩耍的时间，我们撸些低处的叶子放在猪草下面滥竽充数。夏天，林子里绿叶蔽日，是个纳凉的好去处，我们带着作业佯装在同伴家写作业，实则在林子里疯玩。秋天，满树、满地的橡子吸引着小松鼠在林子里窜来跳去，童年的日子就这样追逐着小松鼠的影子，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林子里。冬天，我们在林子里拾柴禾，累了就躺在厚厚的树叶上晒着暖暖的太阳，看着蓝蓝的天空，憧憬着山外面发生的那些新鲜事。那时，我们总发誓，总有一天，一定要到山外去看看。
十几年后，我如愿以偿，上了大学并留在山外面工作，每年回去一两次，木耳树依然占据着房后那一面山，而我再也没去过林子里，它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站在原处，默默注视着像我一样在外漂泊的游子们。
今年夏天，我和往年一样回去看望越来越老的母亲和身体越来越差的父亲。房后面的木耳树更加地葳蕤茂盛，上山的路已被木耳树侵占得留下了一道细线，站在院子里，我已经分不清我家房后这座山的山脊在哪儿，也看不到原来那些比它更高的山。退耕还林和让树木得到了修养生息和更好的生长繁衍，房后的好几面山已连成了片，全然分不清原来的那些沟沟壑壑和连绵起伏的山峦。
有天下午，父亲坐在轮椅上，我推着父亲在公路上散心。除了几辆摩托车急驰而过，几乎没有人从公路上经过。父亲脑血栓后有些失语，我只能推着他看看沿路的风景。本想沿着公路去几家邻居门前转转，让他和邻居多少有点交流，可走了近一公里路，都是铁将军把门，没有一个邻居在家。
推着父亲在公路上转的时候，上来了一辆带护栏的大货车，我问父亲：“村里还有人养猪吗，这车上来收猪？”
父亲指了指山上的那片木耳林，艰难地说出了两个字：“树皮。”
不一会儿，刚才上去的那辆大货车下来了，停在了离我们家不远的公路上，车的后斗已装了十几捆木耳树皮。
车上下来了几个人，将台称摆好，邻居已从山上将整捆整捆的树皮拖至山下。
从他们聊天中得知，这树皮现剥现卖，1.3元一斤。听说邻居家两口子因孙子放假嫌外面太热便带孩子回山里避暑，刚好有收树皮的就上山剥了两天，剥了将近多斤。儿子飞快算着：“妈妈，那就是多块钱呢。”
从这树皮的厚度和卷的层数来看，应该是10年以上的老树皮。收树皮的人和邻居交流着割树皮的经验。剥树皮要拿斧头从树的最低枝桠处横着割一圈，然后竖着割一圈，再慢慢从树身上剥下，就是一整张树皮；斧头要随时别在身上，不能往地上丢，否则落在树叶里就找不到了，影响剥树皮的速度……
我问收树皮的人，木耳树学名是什么。他说叫栓皮栎，是橡子树的一种。
我又问，收这树皮可以干什么。他说造汽车轮胎时，需要添加一种耐磨剂还是粘合剂，而木耳树皮是最好的添加原料。因他们是外地口音，我最终也没听清木耳树皮究竟能干啥。
不大一会儿，树皮过称完毕，装车，付款，满满一车树皮在轰轰隆隆声中拉走了。卖树皮的邻居和母亲寒暄了几句便揣着厚厚一沓钱走了！
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公路现在寂静了下来，只留下我还在公路上站着，看着那早已不见踪迹的大货车。
木耳树是我们对它的昵称，因此树点上木耳菌种后长出的木耳个大，肉肥厚，口感嫩滑而得名。
小时候在家，大人们每年冬天都要到山上去搜林（把长得不好的、密集的、不需要留下长大成才的树砍掉），搜回来的杂树、灌木，有的当柴禾烧，有的留下做棚子的小梁，而搜回来的木耳树如果直径超过十公分，就把它锯成1.5米左右的短桩，码放在院子里。到了春天，买来菌种点上，然后放在野草茂盛的荒地里让菌种发酵。经过春夏两季雨水的潮湿作用，菌眼旁边开始长出小小的木耳来，这时就需要给木耳桩搭架。一场雨水过后，木耳如雨后春笋般咕咕往外冒。雨一停就要赶紧把木耳摘下来，否则太阳一晒木耳就又缩回去了，影响下次再长。
那时，有的村民们以搜林的名义砍一些不太粗壮的木耳树，回来搭上一两架木耳，解解馋；而胆大的村民，则在远离村庄的老林里偷偷地开辟出一片空地来，然后大面积种植木耳。
那些年，山洪和塌方等各种自然灾害频发，原有的大量平地，因洪水肆虐而冲毁，坡地也因塌方几年内不能继续耕种。洪水不仅破坏农业生产。雨果曾说自然是善良的慈母，同时也是冷酷的屠夫，然而当时的人们只顾及怎样才能让自己更富足，而忘了自然也会发怒，忘了干旱会让我们颗粒无收，山洪、塌方会让很多人流离失所，甚至带走许多人的生命。
后来经济形式好转，国家鼓励大家退耕还林。再后来年轻人纷纷背起行囊，涌入城市，加入到农民工大军中。随着年轻人的离开，山里人越来越少，大量耕地停耕后，耕地变成了茂密的树林，以前被破坏的山林也长得枝繁叶茂，山洪和塌方等自然灾害不再发生。
天渐渐暗了下来，一阵吆喝声响起，野猪又到邻居门前的自留地拱玉米棒子了，她又开始了一晚上的赶野猪工作。月亮还没爬上山头，山后的木耳树与夜浑然一色，周围静得可怕，我隐隐听到木耳树抽泣的声音。
晚上，儿子问我树剥了皮还能活吗？
面对儿子的提问，我没有回答，我也无法回答，我只希望那些陪伴着我长大，给我带来无限欢乐和回忆的木耳树在明年夏天能长出新树皮，永远青翠常绿。
（作者简介：鱼鸿，陕西山阳人，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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